【MOOC專訪】台大歐麗娟：公正理解傳統貴族
沒有幾個受過高等教育的中國人敢承認自己沒讀過 《紅樓夢》，但有幾個人敢聲稱自己能理解它？儘管如此，每一個版本的《紅樓夢》影視作品拍出來還是會引來批評無數。
每個人眼中都有自己的《紅樓夢》，如何跳出自己的小眼界，從更大的視野理解這部曠世奇作？
台灣大學中國文學系歐麗娟教授認為，閱讀這部經典最重要的是能“超越現有的自己”、“公正地理解傳統貴族”。這次在Coursera上開設《紅樓夢》MOOC，她不滿足於講述已有的故事，而是想要教授一種理解的姿態。
果殼網： 為什麼選擇《紅樓夢》作為自己的研究方向和教授內容？
歐麗娟：我自1999年6月發表第一篇《紅樓夢》的論文，迄今是14年多。前此主要是做唐詩的研究，此後也一直兼顧唐詩的研究與教學，目前這幾年才完全專注於《紅樓夢》的研究；研究有了心得，在教學單位中自然樂於分享。
可以說，《紅樓夢》的研究與教學並非我的第一選擇，反倒是取得博士學位後於大學任教時的無心插柳，隨後便欲罷不能。這一方面是《紅樓夢》本身的複雜深刻引人入勝，在有了更多的人生體驗與人性解悟，以及足夠的學術訓練之下更能見出其中的奧妙，另一方面也正是因為不斷發現紅學中有太多問題，還有很大的討論空間，以致這幾年專力於《紅樓夢》研究。
果殼網：能分享下《紅樓夢》中讓你感觸最深的一點嗎？
歐麗娟：若說《紅樓夢》讓我感觸最深的地方，固然不只一點，隨著研究階段的不同，都會產生不同的深刻感觸。以目前而言，感觸最深的則是那個世界固然存在著千古不變的人性，但關於具體存在運作的文化製度、思想理念、生活型態，真的是與我們現代社會迥然不同，但經過五四以來時代與文化的巨大斷裂，我們對傳統所知甚少甚至根本反對，因此很難有貼近的理解，往往只是以我們的標準選擇性地取捨褒貶。這也是包含研究者與一般讀者在內，往往本能地不接受那個時代文化的思想價值觀（主要就是正統儒家思想），因此也反射性地不接受以當時的時代價值觀進行詮釋的原因。
果殼網：作為一名《紅樓夢》的研究者，你在閱讀的時候和一般的讀者閱讀有什麼不同？
歐麗娟：一般的讀者閱讀時重在感性的滿足，而我完全是理性的探索與思考，每一個細節都不放過，每一個段落都仔細推敲，所以如同哲學家史賓諾莎（Baruch de Spinoza ）所說的，對所有情節“不笑，不哭，也不痛罵”，而只是“理解”。
果殼網： 今天的時代和曹雪芹寫《紅樓夢》的時代已經非常不同了，我們現在回頭讀《紅樓夢》有什麼意義？
歐麗娟：至少有三種意義：其一，時代雖然不同，但人性並未改變，人類也依然面對著許多共同的、永恆的存在課題，就此而言，包含《紅樓夢》與唐詩在內的古典文學，都提供了極其深邃的經驗與反省，歷久彌新地給予我們啟發與指引。其次，沒有過去的時代就沒有現代的我們，不了解過去也就無法真正”理解現代”，而不過是”活在現代”而已，這是許多人都嚴重忽略的一點。因此事實上，現代要談“文創”，不從傳統中尋找活泉也是難以成功的。第三，了解一個與現代非常不同的時代或文化，可以打開視野、擴大胸襟、增長知識、培養智慧，而不只是只懂得自身價值的自以為是的現代人，這也是成就“大生命”、“大人格”的一大方式。
果殼網：《紅樓夢》寫的是傳統貴族，他們和我們現代人有什麼差異？
歐麗娟： 《紅樓夢》的傳統貴族與現代之間差別不但很大也很多，關鍵在於：“累代官宦”和“禮法傳家”的特質，因此必然包含儒家信仰下的忠君孝道思想、經世存家的自我實踐意義、群體生活的禮教規範，並衍申出男女有別的婚戀觀念。而這些都恰恰與現代個人主義式的價值觀背道而馳。因此讀者往往反對之，或以選擇性解讀的方式曲解之，讚美其中有反封建禮教的革命性、進步性，便是基於不願意接受那個時代與階級的基本信念。
果殼網：如果《紅樓夢》中的貴族和我們有這麼大的差異，那麼之前說到的“人性尚未改變”又怎麼理解？
歐麗娟：傳統貴族和現代人的差異不牴觸於“千古不變的人性”，諸如：人格的養成因素、愛的需求、道（理想）的追尋、啟蒙與成長、面對各種人生困境的體認、生命存在意義的探索、生活的品味與感悟、藝術與性靈的精神滿足、人際關係的困擾、自我與大我的關聯……尤其是人性的光明面、黑暗面以及“食色，性也”等基本內容，都是人類存在所共同面對的課題，而希望、悲傷、痛苦、幸福、勇氣、同情、奮鬥、失敗、失落、羨慕、憤怒、比較、成功、驕傲等等，更是人性的基本心理感受，其反應模式也大體近似。因此，其中的某些“原型”甚至可以有普世的樣態，而關於具體運作的方式與內涵則可以大異其趣。
換言之，為什麽導致“憤怒、悲傷、失落、羨慕”等等的原因可以因文化製度、思想理念、生活型態而迥異，但其心理感受與反應模式卻有同理可推之處。就此謂之“千古不變的共同人性”。
果殼網：現在大陸正在減少英語教育，注重漢語教育。你理想中的漢語教育應該是怎樣的？
歐麗娟：除了語文訓練之外，應該選擇各類型的詩文傑作，包括駢文。尤其應該增加“經部類”的重要文獻，由此才能真正進入傳統文化與古典文學的核心。
果殼網：你對在Coursera上修讀這門《紅樓夢》的朋友有什麼建議嗎？
歐麗娟：目前我選擇的幾個單元，主要都是對《紅樓夢》的基本觀念與常見態度的翻轉，不是標新立異，而是在眾多的個案研究與通盤探索之後，深感最必須努力改變的。《紅樓夢》所誕生的那個時代、那個階級，於我們都是極其陌生、甚至根本上就是極力反對的，若是直覺地以我們現代人的價值觀去閱讀研究，結果自然只會是誤解，而在誤解中所產生的批評固然沒有必要，從中產生的讚美（諸如反封建禮教的革命性、進步性）也沒有意義。
盡量地“公正理解傳統貴族”是一種應有的“尊重”，盡力地“超越既有的自己”是一種美好的體驗；前者會讓我們更深入理解《紅樓夢》，而後者會讓我們的靈魂更壯大，兩者都能帶給我們更宏闊的視野，因此我的建議是：我在目前課程中的主張都有許多的研究作基礎，請先不要急著否定與你原先想法不同的說法，如果你相信我的研究，就請試試看改變一下，也許你會發現從此讀《紅樓夢》時有著煥然一新的感覺──而這不只是感覺，它會帶領你更深入的理解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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